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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护士套上脏得泛黄的病服,腕子上带着刻有我名字的腕带。
接着,我在她的远望中昏昏沉沉地走进重病房。
那是暑假的开端,父母把我送到医院。
“一定要听医生话啊。”他们这样的话反复交待了几遍,然后像是因哽咽而再也说不出话,便从我的视线里逃开了……
一
我没有带行李,事实上也不需要,我知道在这儿只是短暂的停留,这里也是我在世上最后的落脚点。
我推开重病房的门。
房里已经摆好了三个床位,跟我年龄相仿的一男一女坐在床头打扑克。
真奇怪,这里的设施陈旧的都像是被淘汰的古董一样,但是它们又分明有着被打扫过很多次的痕迹——这让我觉得这里又不是完全与世界抽离的地方。
反而是我一身脏得不堪的病服和这间重病房有些格格不入。
二
“啊,新来的。”打扑克的男孩注意到了我,他把手里的牌放下,向我走来。“叫什么名字。”
“阿松。”
“哦,我叫望,那边的女生叫小阮。”
我冲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叫做小阮的女孩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纸牌。她很漂亮,盯着纸牌的眼神像个对自己的玩具爱护有加的幼儿,她的长发散漫地披挂在肩头,在细微的阳光映射下呈现出微微的褐色,她也有很好看的嘴唇,但这样的嘴唇却只能让人切身感受到她性格的沉默。
被小阮无视,叫做望的男孩有些尴尬,他指了指附近空着的床位。“你就住那儿吧。”
“哦。”
阿望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和女孩嘟囔了几句,坐回床上,拿起牌就皱了好一阵眉头。
“诶,我的王呢……”他翻了翻出过的牌,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破绽,然后猛地恍然大悟似的指着小阮狡黠的笑道。
“你抽老千……”
女孩也笑了起来——没有掩饰,不是造作——她静静的痴痴的笑。
我坐在自己床上,呆呆的凝视着她。
三
“阿松,你不打牌吗?”阿望冲着我问道。
“我……”
“来吧来吧,三个人刚好*。”他走过来,拉着我和他们坐到一起。
“……”
“小阮,洗牌吧。”
我坐在他们之间,离小阮很近,但是我不敢抬头去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这种心情算不算悸动,只是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她的存在,她或许也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我。这种感受随着我们距离的贴近而愈发强烈,直到我连抬头看她的勇气也被消磨干净。
“阿松,抓牌啊。”是阿望的声音。
我从坐到这里开始第一次抬起头,看着他,也看到了小阮——她一定是在微笑吧,虽然她的笑不易察觉……
四
我开始了解他们。
虽然只有打牌这一会儿的功夫,但是他们的个性已经鲜明的呈现在我眼前。
阿望是个很爱说话并且总是很开心的人——至少他总是很开心的面对我们。
而小阮从头到尾几乎沉默不语。
他们二人所在的极端,之间的反差挤兑着我在现实与梦境之间摇摆。
我知道这里是重病房,我不可能活着离开——
我也同样知道这将是一段像梦境一样美妙的时光,因为有他们二人的陪伴,因为我的死期终究被预定……
五
打扑克一直到天黑,病房里没有表——事实上,一切与电相关的东西都没有,一切需要耗用额外费用的器具都没有——所以,是困意驱使着我们要去上床睡觉——因为没有电灯,我们不可能通宵达旦的打牌。
连睡觉的时候都感到奇怪,我们两男一女住在一个病房,始终有些不习惯。
我猜度着此刻他们在想些什么,自己也就睡不着。
我竟然有些兴奋地呢喃着“这是第一天啊”的话——
对于垂死之人,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讽刺……
六
我那晚做了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医院细窄的廊道里,廊道像迷宫一样朝着我未知的方向蜿蜒,但是我脚步不息,心中的目的很明确。
我是要去哪儿,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条路的终点必定是我要去之处,便义无反顾。
我走到一间病房前,推开门——
我被门里的场景惊呆了——
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已经无从分辨他的面孔——他无望的眼神紧紧地凝视着天花板。
我看到了尸体,我想要尖叫,但是发不出声音——
“你来啦。”
尸体竟然把头转过来,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份力气一样和我说话!
七
第二天醒来,阿望和小阮都坐在床边。
“阿松,你昨晚做噩梦了吧。”阿望语气关切的问道。
“……是,噩梦……”
“我刚才摸过你额头,很热……没事么。”
“没事……”
我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怎么了……”大概是我的动作过于奇怪,阿望说话的语气也变得紧张。
“没事……”不安,惶恐——我鼓起最后的力量想要坐起来,但一切只是徒劳。
“阿松……”
不安,惶恐——我不断重复着那一连串早已熟稔的动作,但是仍然没有一丝力气能够用上。
“阿松……”
“我……我浑身无力,坐不起来,我……”不安,惶恐——我被它们笼罩着,焦急的无法自制地大哭出来。
“阿松……”
“……阿望,我这回真的完了!”我捂着脸,心神恍惚,脑子里什么也来不及想,我只是哭,想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想就这么哭泣直到自己死去。
“阿松!”阿望抓着我的手,那双奇妙的手竟令我暂时停下哭泣,抬头看着他。“你听我说,你……你不会有事的……这都是我们……必须要经历的,你要振作!”
阿望促不及的措辞,我知道,他是想用最不经意的口气来安抚我。
“阿望,我会死么。”
他紧紧地注视着我。
“会——但绝不是现在!”
八
我被阿望扶起上半身,靠在床头。
“好了,这样就能继续打牌了。”他笑着说道。
“谢谢。”
“啊,没什么,没什么……”他挥挥手,拿出扑克,熟练地洗牌。
阿望使劲低着头,大概不想让我们看见他的脸——小阮索性一早上没有开口,比以往显得更加沉默——我知道,今早发生的事,对我的室友们来说,无疑是一种间接地预兆……
我开始讨厌自己,我令他们不安了。
九
打牌时心不在焉,我只是想,昨晚的梦里人,或许就是自己吧。
像尸体一样存在,却还要鼓足最后一份力气活着。
——我一定要活着。
我想要跟阿望和小阮一起打牌……
我想要在这个病房里和他们住在一块儿……
我想要他们相信,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人一样可以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活很久……
我不想要他们为我而不安。
十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天,它们如此相似的重复,如此相似的循环——跟阿望和小阮一起打牌的日子,一起聊天的日子,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我会偶尔想到,暑假也差不多快过了一半。
阿望还是每天把我从靠在床头和平躺在床上的姿态间来回反复的折腾,而我对一边安静无语的小阮的好感还是一天比一天强烈。
那天阿望走出病房去打饭,留我和小阮坐在一起,盯着摊了一地的扑克牌沉默不语。
“那个……小阮……”我竟然没头没脑的和她说话。
她迷茫的看着我。
我也迷茫的说不出话来。
“好点了没。”小阮一边收拾着纸牌一边问道。
我一惊,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挑起话题。
“嗯,好多啦。”事实上,我的状态还是跟刚发病的时候一样。
“哦……我们打会儿牌吧。”她递给我一手牌,期待的和我对视着。
十一
“你觉得阿望怎么样。”小阮语气随意的问道。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问我这个。“他啊,是个好人。”
“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坐在床上摆牌,也是在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他就非常愿意帮助我,像对你这样关心我了……”
“那他一个人在这儿的时候,不是很孤单。”
“嗯,是啊……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盼望着我们这些新室友的到来吧。”
我想起自己第一天来这儿时,他热情欢迎我的模样。
“可是,他自己也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吧。”
“当然会啦……所以,我很佩服他……”
“现在看来,我也是啊……”我笑道。
小阮抬头看着我,不一会儿,也难得的笑了起来。
十二
午后,我们围在一起打牌,窗外突然响起一声惊雷,让小阮打了个寒噤。
随后,大滴大滴的雨水就噗噗地打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天也很快阴了起来。
医院的病房一间接一间的亮起灯,唯有位于最顶楼的我们这间还笼罩在阴霾之中。
“没事儿没事儿,一会儿就好啦。”阿望带些怨气地嘟囔着。
又是一声惊雷!
这次连我和阿望也被吓得不轻,而小阮坐在一边,浑身哆嗦,手中的牌散了一地。
“小阮,没事吧。”
她的脸上写满痛苦,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的另一面,她双手紧紧抱住脑袋,眼泪像溃堤的洪水一样一涌而出,让我和阿望无从招架。
“她……她怎么了。”我躺在床上,想要起身扶她,仍然一点力气也用不上。
“以前也有过,一到雨天就这样……不过这回也太……”阿望皱着眉头,试着伸手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但她却颤颤巍巍地后撤,抓过床单,像饿鬼一样狠命的咬食。
“小阮,没事吧。”阿望试探着靠近她。
“别过来,别过来!”小阮歇斯底里的叫道。
这是我完全不认识的小阮,完全颠覆了我脑中固有印象的小阮,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嘴里不停嘟囔着我们听不清的字眼。
“杀了我吧,杀了我!”她终于不能再和痛觉抗争下去,于是发疯一样的冲着我们喊道。
但是,怎么会有人下得去手?
“小阮,坚强点儿,会过去的。”阿望站在离小阮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不停地鼓励她。
“你杀了我,如果你是为我好,就杀了我!”她失去了理智,冲向阿望,狠狠捶打着他的胸脯。
阿望没有还击,他只是任小阮打,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又是一声惊雷!
他突然抱紧小阮。
“我怎么下得了手啊……阮,你可是我妹妹啊……”他哽咽道。
我知道,这个其实与我们同龄的男孩对待小阮和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把我们当做他的弟弟妹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顾我们。
我不知是该为他痛心,还是为与病魔抗争中的小阮痛心。
他们拥抱在一起的映像,定格在雨后虹光的照耀下,定格在我们在这世上所剩无几的时光中。
小阮终于平静下来,阿望却早已泣不成声……
十三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知道是该和我身边的某个人说再见了。
自从小阮病发以后,阿望也变的寡言少语起来,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相顾无言。
我知道,他们也一定意识到,身边的某人会随着夏天的逝去而从我们身边消失,但是如此沉痛的现实却更加令我们张不了口去多说什么最后的话。
我们生怕令别人痛苦,沉默只因希望别人能记着最好的自己,记着这个夏天,然后安心离去。
十四
那天,病房里只有我和小阮。
仍然是她先开口说话,谈的也是阿望的事。
“阿松,过两天是阿望生日了。”
“这都知道。”我没来由的嫉妒。
“呵呵,毕竟住了两年了嘛……”
“阿望生日啊……”我低头沉思。“该送他东西吧。”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还有……”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偷偷听医生说的,两天后,走的是阿望……”
小阮说过这话,默默地望向窗外。
我愣在床上,上半身倚靠着床头,觉得自己手足无措。
十五
不管怎样,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还是夏日的征兆。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烧灼着我们的韧性。
大片大片生长在医院院内的树林里,枝条迎风飘转,阳光照出树叶像碎银一样流落一地的光斑。
我们三个还是围在一起打牌,偶尔聊几句话。
“阿望,明天是你生日吧。”我看着他熟练地洗牌,开口问道。
“哦,你怎么知道的,小阮告诉的?”
“嗯……我想送你点东西……”
“……不用不用……小阮来以前生日就都是自己一个人,我这两年欠她都够多啦。”阿望眯着眼冲小阮笑道。
“不不不……这两年也要感谢你的照顾。”小阮赶紧接道。
“总之,什么都不要送啦,你们两个。”
十六
在阿望生日前一天的中午,小阮出去打饭。
阿望坐在自己床上摆牌,忽然转过头和我说话。
“阿松,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我明天……”
“过生日嘛。”
“不是,我……”
“过生日!”我赶紧接过他的话,大概是不想重复听到他即将离开的消息。“别的我也知道啦……”
“哦……”他没有问我为何知道,只是又把头深埋起来,百无聊赖的摆着扑克。
“阿松,你喜欢小阮吧。”
“啊?我……”我对他的问话有些猝不及防。
“我都看的出来。”
“阿望……”
“因为你们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妹妹嘛……是我最亲的人了……”
“……”
“以后,小阮就交给你啦。”
我躺在床上,不知道如何回应,但我知道自己的确喜欢着小阮,正因如此要努力承担自己喜欢她的责任——
“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但是,我的身体……”
“没关系,那孩子只是缺少爱她的人,她需要的只是你的关爱——以后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小阮也很难遇上下一个雨天了……”
“……不管怎样,我会让她好好活下去!”
“谢谢你。”
我注视他的眼神,这个和我年龄相仿但又出奇成熟的男孩,竟显得如此疲惫,如此沧桑,眼里盛满了无望……
十七
事实上,我和小阮已经决定好了要送阿望什么。
是在他的生日的前天,我们两个坐在病房里一起决定的。
我们希望他能带着美好的回忆离开,希望他能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
十八
一切来得很快。
那天一早,我躺在床上,睁眼痴痴望着斑驳的天花板。
我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第一天,阿望上前热情的打招呼,而小阮坐在床上摆弄着纸牌对我的入住显得漠不关心;
我想起在这儿的第一天晚上,我做了噩梦,第二天醒来,浑身无力,一卧不起直到如今;
我想起在这个显得有些暂短的暑假,阿望每天扶我起身,上半身靠在床头,跟他和小阮一起打牌;
我想起那天只有我和小阮坐在重病房,我们聊着阿望的好,那也是第一次她主动与我谈话,并露出坦诚的笑;
我想起下着雷雨的那天,小阮的病发作,疼痛让她失去了理智,而阿望紧紧抱住她的场景,和那些真心吐露的话,已久久定格在那天雨后的虹光中;
我想起小阮告诉我的,今天是阿望的生日,也是他即将离开我们的日子;
我想起阿望告诉我的,要好好照顾小阮,让她活下去,活很长时间……
十九
有人在喊阿望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在这条廊道的尽头。
“我该走啦。”阿望把手里的牌放下,起身要走。
“等一下!”小阮叫住他,匆匆忙忙的取下刻有自己名字的象征重病人身份的腕带。“这个给你……”
“还有我的……”我不知道这时候该袒露何种表情,或许我在苦笑吧。
小阮走过来,取下我的腕带,跟她和阿望的那条套在一个腕子上。
“啊,对了,还有这副牌。”小阮把我们刚刚打过的扑克牌收拾起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阿望手上。
“这副牌可是一直跟着我们啊……”他痴痴的笑——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笑。
我相信他的笑脸上一定写着满足,他也一定收到了我们想要传达给他的讯息。
“你们两个,以后加油啊。”
说完这话,那个和我年龄相仿却出奇成熟的男孩——阿望,便转身冲着病房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阳光映照下,竟像窗外的巨型柳树一样,庞大、苍劲。
在这个暂短的暑假的最后一日,希望缓缓降临到我和小阮的生活中来。
我相信,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离开我们的男孩,在廊道尽头会向着属于他的天堂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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