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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短篇]《孔雀—往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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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7/17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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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是一只七彩孔雀。
或是天意，或凭机缘，她无意之间通晓了摄取日月灵力之法，经九十九甲子苦修，终成无量妖身，心不灭则身不灭。
正果既成，她化身为鲲，周游江河湖海，沿途对身具慧根的海鸟虫鱼多有指点，其间有聪慧者，经年修炼终化为神龙；她又化身为鹏，扶摇盘旋九霄之上，徘徊三十三重天之间，搅动日月星辰，引得诸天修真敬畏不已，尊其为“孔雀大圣”。
终至一日，她无意之间飞至传说中的极西之地——大雪山，此地终年被极寒冰雾笼罩，生灵触之即死，非有大神通者不可靠近。
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山顶有人！
那人身着绛黄长袍，无须无发，盘膝端坐；那人慈眉善目，额头微蹙，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那人长身而起，双手合十，足踏莲花，前后左右各行七步；那人双目半开，舌绽春雷：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言毕，复又盘腿坐下，只留得回声响彻雪山。
她听了觉得好笑：天上地下，唯你独尊？
于是她便笑了出来：“呵。”
那人闻声朝她看去，目光之中满是慈悲。
“你为何发笑？”他问。
“你为何犯傻？”她反问。
“只因有生皆苦。”他双手合十。
“我不苦。”她吃吃笑道。
他定睛一看，也展颜笑道：“你性灵至纯，现已得成大道，自然不苦。”
她眼珠转转，问：“你也得成大道，却为何苦？”
他笑答道：“只因有生皆苦。”
“呵呵，你笑起来真好看，”她伸手摸摸他的光头，“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释迦吧。”他答道。
“嗯，”她抖落一片七彩翎羽，递给释迦，“初次见面，送你当礼物！”
释迦接过翎羽，微笑间信手一拈，片片雪花凝作雪莲：“有来有往，我便赠你这个。”
她也笑着接过。
风声渐响，他不再说话，她笑笑，也不再说话；他盘膝坐下，她笑笑，一样盘膝坐下；他双手合十，她笑笑，随之双手合十。
“这样挺好玩儿。”她想。
如此十年。
一天，释迦望着天空，说：“我欲入人间。”
她问：“这里多好，为何要去人间？”
他说：“因八谛滋扰，众生苦甚，我欲普度众生。”
她劝道：“我在人间呆过很多年。世人纷扰无数，你一人渡不尽的。”
他拈花而笑，掌中又是一朵雪莲：“所以需你助我。”
她愣了愣，第二次接过雪莲：“好，我帮你。”
于是，他乘着她飞出雪山，入了尘世。
一晃便是五百年。
五百年间，她与他奔走于诸天之间，传道十方世界。
五百年间，她化身修罗，斩杀地狱魔头无数，背负杀业无算。
五百年间，他感召信众无数，金莲洞开，明心见性，终成释迦牟尼佛。
五百年后，世人皆称颂我佛。佛居灵山，信众以慈悲为法，济世为则，其势之盛，便连道宗也要礼让三分。
只是连佛自己也不知道，道宗敬的实是孔雀。
灵山之巅。
佛三度拈花而笑，她却第一次推开了佛手中的雪莲。
“我不要这个，”她说，“你变了。”
佛收起笑脸，法相庄严：“我未变，变的是你。”
“我变了？”她反问。
“五百年之中，你杀生太多，渐已着相。对佛法犹疑不定，便是心魔。”佛叹息。
“是么？可我杀了五百年，都是为了帮你。如今你却说我生了心魔，那么接下来，佛是不是该为了天下众生，除去我这魔头？”她冷笑。
“……”佛无语。
她却知道，他的无语便是默认。
于是她淡淡一笑，接过雪莲，后退七步，盈盈拜下：“孔雀愿皈依我佛。”
佛露出微笑，金身一亮，法相再盛，口宣佛号：“即敕封孔雀为‘孔雀大明王菩萨’！”其声响彻灵山。
言毕佛光一聚，便要为她灌顶。
她却站起身来，婷婷而立，目视着佛。
佛用尽全力，始终无法将佛光逼入她三尺之内。
“释迦——不，佛，我要回大雪山了，”她将雪莲轻轻放在地上，“我们两个，到底是谁，生了心魔？”
佛只是摇头：“我无欲无求，何来心魔？”
她也摇头：“你要将你的‘法’弘扬天下，你要用你的‘法’普度众生——此欲之大，怎能算是无欲？”
佛大怒，现出金刚法相，怒叱道：“放肆！”
“或许吧，我要自己想一些事情，想清楚了，我会回来。”她说，而后便转身离去。
“咄！站住！”佛不明白自己在慌些什么，只是本能地全力驱起佛光阻拦她。
然而佛拦住的，只是一片七彩翎羽，一如千年之前她送他的那片。
佛看着地上的雪莲，看着雪莲旁的七彩翎羽，第一次露出了苦笑。
转眼又是五百年。
五百年间，人间朝代更迭，战火纷乱，生灵涂炭无数。
佛始终端坐于娑罗双树之间，望着人间的冲天战火，悲悯地一叹再叹：“我佛慈悲，人有无餍之欲，有生皆苦……”
“呵。”佛耳边响起熟悉的笑，一如千年之前。
佛一愣：“你回来了？”
她盈盈拜下：“孔雀参谒我佛！”
佛再愣：“你……”
她侧脸笑道：“我怎么？”
佛续道：“你想清了？”
她点了点头，说：“或许清楚了，也或许更糊涂了。你呢？”
佛不语。
她则指向凡间，道：“我来告诉你，你不是他们，怎知他们心中的感受？你以为他们烧杀抢掠是无餍之欲，但他们自己却有自己的理由，或为妻女，或为父母，或为君王；你教信众奉行慈悲，他们一心慈悲，却只知慈悲，不知它物；你说有生皆苦，可没有了苦，又哪来甘甜？明心见性，花开见佛——你真的明了了吗？‘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这八个字，你真当得起吗？”
佛的佛光闪烁不定。
佛沉默，她也沉默，一如千年之前。
“我错了么？”隔了许久，佛问。
“我们都错了。我本不该帮你。而你，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她答。
“为何？为何？为何！”佛悲愤地大吼，声震灵山。
山腰诵经的比丘、罗汉、菩萨闻声顿时大惊，接着便立刻反应过来——佛是在斥责众生之苦啊！于是双手合十，齐齐咏叹道：“有生皆苦，我佛慈悲！”
她看向灵山佛众，摇头道：“你看，他们知道什么是苦么？不。他们知道什么是真的慈悲么？也不。他们知道的都是你告诉他们的。”
佛的佛光明灭不定。
她继续说：“没有遍历红尘，何来的铅华尽洗？我前前后后在世上行走千年，他们呢？你呢？我尚且不敢自称了悟，你们呢？整日端坐在这灵山之上，对现在的世间又能了解多少？”
佛颓然一叹，佛光终于消失。
灵山顿时一暗，山腰传来信众们的阵阵惊呼。
“随我入轮回吧，千年了，我明白了许多，可我不明白的也有太多，”她笑，“但愿再历人世，能让你我找到本心。”
佛长叹：“我佛慈悲！”
随即她燃起红莲烈焰，将自己和佛一同烧为灰烬。
火焰照亮了整座灵山，山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片刻之后，信众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佛啊——————”
佛逝，天下佛众尽皆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不知多少年后，一座古寺的僧人们在佛堂内一边敲着木鱼，一边颂着佛典，木鱼声与诵读声交缠传出：
“笃，笃，笃，笃……”
“其后千载以降，然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我佛感人间疾苦，以身化六道轮回，入灭于娑罗双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