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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萌系 全性向 轻小说 《归乡》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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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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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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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8/09/02 |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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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定位是科幻小说。
建立在Battlefield 2142之背景设定基础上。



北风其凉
  雪是非常柔软蓬松的,落到外衣上,一点感觉也没有。走在大雪里,不觉就要成了雪人。脚踏下去的时候,那种踏实的摩擦声,“嗤嗤”的微响,全不同于几天前结冰路面的干滑,可以让人心生蓬松的、低温的愉快。
  长头发的年轻男子扭脸看看窗外,有松松地轻覆于路边灌木上的雪堆,看起来丝滑柔顺,好像白巧克力一样,口里不禁生了甜腻的感觉,联想到桌对面的一杯牛奶咖啡。街道的颜色是白的,天是灰幽幽的,给人一种黯淡的安心感,一点点不想动作的倦意,一点淡漠的态度。
  但城市是冰冷,灰硬如铁的;太阳则是几近没有的。
  “好像还没来。”长头发的男子慢慢地把脸转回去,望着桌对面另一个人。对方好像不知道要接什么话,只是轻轻锁着眉头,目光四下漫游。
  不过,最后还是开口了:“要等谁?”
  “女子高生一名,你最喜欢的属性。”突然一个没来由的笑话。道林拿出手机,选出一张照片来。
  “……我是想问,她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等她?”对方反应不明显。
  长头发笑了。眼睛弯弯的成了一条缝,朱红的嘴唇轻抿,发出很有中气,却又温润的笑声:“唔呵呵,说直接关系,算是见过几面的校友吧?她家在潭州,公路都结冰了回不去。她父母是家父的旧识,听说我可以从开京一路跑到这里,就打电话请我想办法带她回去。”
  “又是赶着回家的,回家,回家……”桌对面的人发表了评论。乍听语调未变,其中却隐约有愤世嫉俗的成分。接着突然换成了日语:“无用,无意义,还有……无明哟!”
  “嘉树,”长头发歪歪脑袋,“不能因为你从老家跑出来,就鄙视要回老家的人啊!”
  “她来了你怎么办?”嘉树双手交叉在胸前。“还真把她送回家不成?”
  “我自有主张,你放心好了。”
  
  这所高中的宿舍楼还有星点的灯光,一楼的门面还有供电。两人就坐在楼下的一家咖啡馆里,但也是仅有的顾客了。除此之外的四围,尽是暗影占据的地方。人一出门,四下一看,大概只觉得茫然、凄凉、不知所措,再没有心情欣赏雪景了。
  身材娇小的女生从宿舍大门里走出来,大包小包压在身上。她回头看看入口处的传达室,看门的大妈早就不在那里了,于是有点艰难地开始走进雪地,因为自己的宿舍,整层楼整层楼地空着,她不愿意再回头了。背后硕大的包拱起来,似乎随时可以将她拉倒在地上。

  咖啡馆的自动门滑开。长头发见状悠然起身,迎了上来。女孩见他两手张开,衣袖垂下如蝠翼,好像是要上来给一个熊抱,一只手连忙不自觉地按在胸前。可这男子却在两步之外停下,双手向前,低头作了一个拱手礼:
  “云中 姬道林有礼——”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又抬头,露出孩子的狡黠的笑容。架势放下来,微微向前弯腰,头轻轻地一偏:
  “还记得我吗?”白皙光滑的瓜子脸,看起来有点陌生。
  
  “给你介绍,这是梨落。”橘嘉树微微点头。
  “这位是橘嘉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的那三个字;他是亚洲气象监测中心的研究员,我们带着他,就可以随时收到舞鹤气象站发回来的Up-to-date的天气情报了。”梨落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倒也怯怯地对他点了点头。
  “东西都带好了吗?我们一会就走哦。”道林语气欢快,笑容轻松,和冰封的城市、冷清的店面很不相宜,而且对自己似乎太过热情,让人无所适从——
  但是感觉很温暖。梨落这样想。好过一个人独守冷暗的寝室。
  “道林,”橘嘉树把咖啡杯用力一放,好像是对刚才道林把他当作工具的说法表达迟来的不满。并且改用了日语:“你到底准备怎么走!?”
  “嘛,你激动什么?”道林还是微笑,同样用梨落听不懂的日语回应,“我们先往集合地点去,他们几个一会就要到了吧。”
  “那这孩子怎么办?”
  “带着走嘛,车子大的很。”
  “那还绕道去潭州?”梨落听出了这个地名。
  道林察觉到身边的人气息一紧,于是转过脸,微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嗯——我们再看吧。”他尽量用轻快的肯定语气掩盖这句日语的本义。

  三个人走出店门口的时候,雪落得更大了,风也呜呜地响。
  梨落低着头,神情有点恍惚,道林方才给她交待了行路的计划,似乎还要等别人开车来。她有点讨厌陌生人多的场合……突然一激灵,是道林按着她的肩膀。
  “有点冷吗?”令人安心的笑容。一块宽大的白围巾围了上来,从颈项一直垂到脚边。
  道林又往前一步,打开伞,黑色的伞很宽且大。转身伸出手,邀请她进到伞下,吟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她的表情似乎是吃了一惊——浅薄的看法是,为美男子的殷勤而受宠若惊。而实际上,她在仔细回忆刚才的十六个字说的是什么。
  而嘉树没有打伞,已经独立风雪之中了。

金声玉振
  嘉树一个人穿着紧身的黑衫,走在最前,专心致志看着地面——这种本不可能雪封的市街,一旦下了雪,随地可见各种陷阱。道林则广袖飘飘,长裾荡荡。背上一个黑色的长包裹斜背着,又有一个大背包卡在外面。梨落着白色的一套冬装,毛茸茸的帽子挂在外面,看起来很像一只小兔子。道林不时轻轻地托住梨落背上的大包,两个人循着嘉树探明的路线往前。
  梨落不知道何时拿出了无线耳机听起音乐来,一抬头发现道林正看着自己,又一脸赧然地摘下耳机,抱歉地笑着,大概觉得这样的举动同逃难的境况很不相宜。道林却莞尔,“可以给我看看,都有些什么歌吗?”拿过她的随身听,翻看了一下目录,随手又还给她,浅浅地笑着继续走。
  “是这个地方吧。”这是一条不怎么主要的公路,尽头连接正在开发的新城区——现在已然是一些被剥离了血肉的锈色骨架,和几处被打开露出肋骨的水泥胸膛,都掩盖在雾气里面。
  “车还没来,稍微等一下吧。”道林说着,在路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嘉树扭头看着路的尽头。
  “这是什么?”梨落指着道林腰侧,一根乌黑的杖露了出来。
  “这个啊,”道林笑笑,“这是剑。”
  “剑?”
  “古之君子,固以剑自卫乎!”道林仰面视天。
  “现在带这种东西,不是……很危险吗?”她本来要说“不是没什么用吗”,但话到嘴边忽然变了。
  “危险倒不尽然,剑的实用价值到唐朝基本就没有了。”道林却淡然地回答梨落心里真正的疑问——不知是有读心妙法,还是因为有太多人与她想法雷同了,“剑从春秋时代就是士大夫的佩饰和礼器。他们说剑有五德,曰仁礼勇智义。唐朝更是成为文人雅士的必备之物,用来象征直锐的精神……”大概他平时就有好为人师的习惯,这一回却看出来梨落并不爱听这样的历史课,所以又换一个话题:“其实剑还有别的用。你那随身听里,有剑演奏的音乐吗?”
  梨落一愣,剑演奏的……?
  “她平时都听些什么歌?”嘉树插嘴道。
  “哦,大概就是那些genres……你这么问,是不是兴致来了?”
  嘉树侧过脸,表情一如既往的茫茫然不可测。又扭回头去,道:“这孩子估计没听过我唱歌。——来吧。”

  道林油然而笑,缓缓立起,一步向前,长剑出鞘。噌的一声金石相击过后,雪封的城市归入无声,梨落可以听见几步之外长剑嘤嘤抖动的响声。
  梨落不懂剑——这其实是她第一次看到真的剑。虽然以前在无数小说里听到过有关剑的传奇,但是真正见到的时候,什么也看不懂,只知道是发亮的三尺铁一根而已。
  道林一抖衣袖,轻轻按剑,微微放手,嘤嘤声变作呜呜的低吟。一停,旋开始踏步舞动;风声飒飒,足音踽踽,衣袂挥动着空气的呼呼声响,一切都附和剑上隆隆的吟声。嘉树缓缓深吸一口气,高亢的嗓音如蛾破茧,从低吟里脱颖而出:
  “早雁傍容声哀怨——”道林猛然弹剑,铛铛金声玉振。
  “疑是伊人遣使来。”一声破空之响,又一阵回环的长吟。  
  “征鸿非是昔日友,缘何闻声忆旧时?”
  又连连金响,继而缓缓转低:
  “从来不管长征雁,今忽闻声却自伤。”
  破雪的车声出现在灰暗的道路另一头。
  两人停了下来,原地凝神。梨落不觉看着二人出了神,直到他们放松下来,才顺着他们扭头的方向望着开来的车。
  车顶上冒出一个人影,远远地招着手,从雪雾中渐渐清晰地驶来。
  “征雁长离乡与井,幸得同群慰孤情。”
  这不是嘉树在唱,而是道林念出的。梨落突然觉得这句诗,她似乎有点听懂了。
  
  六个座位,车里只有两个人。
  “上车吧。”道林拉开车门,微微偏头请梨落。
  “弟兄们好久不见了。”司机位上的人开口了。于是大家混合着好几种语言寒暄起来,互相拍打说笑,气氛热络起来。“我说一个冷笑话!”刚才车顶上那个年轻人喊着打断了喧闹,“袁绍对马超抱怨,自己是庶出的儿子,老是被人说闲话。马超说,我不是嫡出,还要谢天谢地呢!”
  司机开始暗笑,道林和嘉树面面相觑着。忽然道林作恍然大悟状,极不顾风度地哈哈大笑起来,嘉树还是一脸狐疑,气氛转入一种融洽的尴尬。道林对着嘉树耳语几句,他也一击掌,赞叹地笑起来,车缓缓开动了,车里的空气比四下无人的城市热络得多。
  但是梨落例外——前面听到的弹剑,虽然让人感觉震撼,但她似乎仍不知道唱词是什么。刚才的笑话,也完全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更何况车里四个人来往寒暄,将自己视若无物。这种处境是最难忍受的,比一个人独守空房更甚。如果让道林这种没有创意的人来打一个比方,他大概会说这就像琴瑟笙箫相和之中,一个不知如何下手的小提琴演奏家。而若由嘉树来讲,那就像是处在太阳系家庭之内,却欲登堂入室而不能的冥王星。但是,想到她可怜的情态,还是比喻成误入灰兔巢穴的一只小白兔为妙。
  “啊,对了,你们不介绍一下吗?”道林微笑着,把小白兔领了进来。
  “在下寿春 林平之。”助手席上的年轻人一拱手。
  “原州 元晓。”司机也微微点头。
  梨落还是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们名字前面好像都加个地名?——这时候才想起道林先前说的那个“云中”也应该是地名,但是究竟在哪里,统统都没听说过。正疑惑间道林又打了岔,说嘉树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过。
  “葛城 橘嘉树——表字清流,有礼。”

一片孤城
  车没有沿着全程管制的高速公路前进,而是走了蜿蜒的山道。
  林平之,是个古铜色皮肤,充满活力的青年。他的面前摆开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正在专心研究地图。
  橘嘉树坐在第二排最左边,他的面前也有个架子,同样放了台电脑,却很薄。上面显示了一张卫星云图,一眼看去多半是白色的,联系到时下的境况,不禁有些悚然了。
  道林正在和元晓扯闲谈,他对元晓的称呼有点不一样,叫“晓兄”。
  元晓的嗓音很奇特,异常的沙哑,气息极为沉重,几乎没有声调。加上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有点怕人。
  “道林啊,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我现在有点怀疑很多事情了。”
  “嗯?”
  “你看,我们全人类科学进步不断,三十年前的生活按今天的看法,那简直是‘冥冥夜行’。可是我们好像被世界上科学最发的国家,用科学的成果带到绝路上来了呀……”
  “呵呵,这不可以怪科学。只能说美国太年轻。”
  “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你没发现吗?一个民族形成两三百年左右的时候,是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有劲没处使,只有到处探险、征战……汉民族的这个时期是汉朝,所以那时候对外开疆扩土,毫不退缩;到了唐朝的时候,旁边的吐蕃正在黄金时期,所以尽管唐朝是中国鼎盛的时代,还是被人家打进过首都。可见这种年轻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呀!”道林换了换姿势,“现在美国建立两百多年,没经过什么磨难,正是一个愣头青,加上有钱有时间,想给太阳装个开关那是正常的嘛!”
  “唉……”元晓沉沉地叹气,连连摇头,丝毫不被道林轻快的语调感染:“晓兄,你要给年轻人犯错误的机会嘛!”

  汽车在一座山和一条河之间穿行。但是这里丝毫没有“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气氛——一路南来,大家都看腻了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我们正在追近降雪线,再往南一点地上都是冻雨,开车注意一点。”
  “啊,那……”梨落难得主动和道林搭话,“快要……到我家了吧?”
  “嗯!”道林点点头,眼睛又弯成月牙。“就要,看到你家了哦!”
  梨落一直忍着没有问的话,这一回也开口了。
  “你们要去哪里?”
  林平之一回头。嘉树咳了一声。元晓没有动静。
  “我们啊,去平之的老家。”梨落没有懂,还是大眼睛一眨一眨看着道林,等待下文。
  平之开口了:“我这个寿春,是在越南。‘省河西,治寿春’。”他先用汉语,又用越语重复了这六个字。
  “如果情况再下去,亚联*就会开始撤离北方居民,能去的地方显然只有越南。”
  “所以我们准备集体去越南度暑假!”道林笑着作结。

  转出山谷时,是在黑黢黢的夜里——几乎没有光污染的夜,只有云中依稀的月辉和银白的雪光。
  车停在山道边,一个影子双手举在眼前下望。山风依然呼啸,黑色的翻领大衣裾向前飞着。
  “他喵的,潭州城在哪里?”没有灯火的水泥森林,原来如此昏暗。
  副驾驶位上的林平之对着电脑,“先找到河,河拐弯的地方,山后面就是了。”
  “不行,太远了看不见光,把夜视拿给我。”
  “我也下去看看可以吗?”梨落也忍不住下了车,凭栏向黑暗里看不见的家乡远眺。道林跟了下来,立在她身后,背对着风刮来的方向。
  这是无声胜有声的时刻。这样凛冽凄凉的夜里,不用言表,任谁都猜得出孤零零的黑影们在清冷的月色之下,难免要生发羁旅之情。梨落双手交握在胸前,想着自己大概是幸运的——刚才问过了。除了平之,同行的另外三人都背井离乡,元晓是朝鲜人,嘉树是日本人。他们连一处停留的逆旅也找不到,只能以车为家。而自己呢?阔别才一个半月,却如隔三秋的故乡就在眼前——哦,虽然眼前看不到,但那生养自己的小城,毕竟就在那里不会走掉。故乡因她小小的远征而增添了甜蜜。
  那,见到爸爸妈妈,首先要说什么呢?……她呆了一会,突然甩甩头驱散了这美妙的设想。除了因为还没有走到家门前,还因为——身后的这个人,是一只离乡的征雁。在他跟前,仅仅怀有这样的喜悦,都令她感觉出隐隐的罪恶。

  “注意,我看见闪光。”身后的人突然发话,举手前指,裁断了思绪。嘉树连忙放下又举起望远镜好几次。
  “呃……有闪光,是车,卡车。”嘉树开始大声数数:“一辆,三,五,……九……”
  “不可能吧,那条路早就封闭了,怎么还有车队在上面开?”
  “……三十辆以上了,估计是向城里拉补给的。看看,吃的都不够了,这帮人真是不知道……”
  “嘉树!”道林急叱一声。嘉树连忙噤口。
  “——节约点电池,关夜视吧。”道林补了一句。
  山风正好微微变弱,电流的冲击声一跳,继而没入了风中。
  “平之,重检讨一条进城的路。”“‘重检讨’?”
  “Moment of truth, ...figuratively and literally.(到见真章的时候了,意义上也是,字面上也是。)”道林又换了一种语言。

  梨落没有注意这些话。她在回忆着几个小时前,平之告诉她,越语里的“再见”,用汉字写出来是“暂别”,颇有一点古雅的味道。而且又知道,平之是越南某个朝代的王室后裔,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贵胄气息,只觉得是个亲切的大男孩而已。她和这些朋友们,才刚刚开始熟络,又要暂别了吧。她想过城市里没有电,可能缺乏食水之类的困难。但是刚才的车队告诉她,虽然如此,家乡毕竟不是孤城,毕竟还有鲜活的生命源源不断的输入进去。
  毕竟,父老们没有放弃这里。
  家乡毕竟因远征而增添了甜蜜。

人生无家
  女孩子伏在车窗上嘤嘤抽泣着。这是一场痛哭的余波。
  道林轻轻抚着她的背,长发垂下也搭在她背上。
  刚才说了很多的嘉树,一言不发。
  平之一只手撑着额头,心不在焉地盯着屏幕。
  元晓则专注在路上。
  
  当日天刚晓的时候,梨落第一个醒了。虽然她为了不惊醒挤在车里睡觉的大家,除了转过头看看窗外静止的山道,一动也没有动,可是回过头来,还是看见道林半睁着眼,对自己微笑。
  虽然阳光仍然很弱,但是因为有雪,外面显得很亮。
  不知道这个时候说“好天气呀”合不合适?想着自己都禁不住笑起来。如果现在马上开车启程,不到午饭时间大概就到家了。再看看道林——为什么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呢?赶快把视线移开,再偷偷地瞄他一眼……
  还在看啊……
  “梨落。”道林伸出一只手,隔着毯子碰到自己的小臂。微妙的触感。
  他的神色有点不对劲,虽然嘴角仍然作笑容,眉头却结了起来。
  “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还能怎么回应呢?只有点点头。
  “首先,我昨天对你说谎了,其实我们不去越南。”
  梨落露出不解的表情。道林举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第二,我答应过你父母,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
  “所以,我不可以让你回家。”

  “我们一般以为的正常气候,其实是高度反常的。过去的一个多世纪,全人类享受着有史以来最舒适的天气。”嘉树对着面前的卫星云图说。
  梨落紧紧靠着车门,一只手护在胸前,另一只手也不自觉地握住。道林柔声对她解释:
  “这不仅仅是一个潭州的问题,全世界都是一样。”
  “行了道林,我来说!”嘉树打断他,双眼仍旧直视着屏幕。
  “最近几天北方各地已经开始撤离。潭州附近这一片因为冻雨,供电中断、交通中断,城市里缺粮食,这都是收音机里讲的。但是别以为靠什么军队群众团结一致,全东亚人民团结一心,就可以过去了。
  “全球的天气都在变冷,照此下去,绿色革命产生的庄稼品种会遭到致命打击。它们都生长在异常温暖的气候之下,以后根本无法成活。
  “就拿中国来说,北方气候变冷,南方雨季缩短,这是双重的致命打击。每五年会发生一次饥荒。而在印度每四年又会有一次大旱。三十亿多人的粮食根本就没有地方来。
  “更不要指望从别的国家买,美国和加拿大粮食产量会下降大概百分之五十,出口量更加要削减。北欧地方终年不可能出产粮食。
  “所以亚联会放弃环境保护,把河流改道、排干湿地、四处建造大坝来增加耕地。但是这不过是饮鸩止渴,随着环境继续恶化,所有的努力又会变成徒劳。
  “最后,‘百年一遇’的洪水、台风都会隔两年就来一次,到了那时候大概只有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三个国家还在出口粮食吧。
  “于是人们就会开始逃荒,但是几十亿城里人,身体瘦弱,不知务农,走到野地里什么也不会做。
  “所以当局就会把人们集中到‘安全区’,或者叫什么‘蓝区’‘绿区’之类的好名字,你住在那里,每天干苦力活,才能分到食物。其实这些地方就是好听点的强制劳动集中营,大量军警会四处出动,搜捕流浪者,捉回胆敢逃跑的人。
  “你如果现在回家,以后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估计会把你送到越南去,每天辛苦劳动,挣一口饭,没有自由不用讲,更别说能不能见到父母了,你的那命都随时可以送掉!……”他本来会说“贞操都可以送掉”,这一次因为道林在一旁盯着自己,难得地克制住了。
  沉寂。
  “但是最后要毁灭人类的不是寒冷,而是战争。”他继续。
  “没有粮食,那就只有抢!边境上的*战到时候是司空见惯,举全国之力的大入侵随处可见。最后各个核国家会以粮食为条件互相要挟,没东西吃的*根本不可能关心理智不理智的问题,只要有风吹草动,地球就会变成废土!”
  “……到那时候……哼。”嘉树一哼,好像对人类的命运嗤之以鼻。
  
  一时间又沉寂了。平之微微皱眉回望,元晓平视前方一言不发。
  道林一脸惶恐地,看看嘉树,又看看梨落。他看见她正在流泪。第一滴眼泪下来,一场恸哭即无可中止。正如一个契机触发,全时间都会陷入灾难的深渊一般。道林对梨落伸出手,她却猛地扭过头去,靠着窗户,身体无力地滑下去,滑下去……

  假如不是肉体的疼痛所致,则人的哭声往往也如同奏乐。先是一声磬响,五音生发,继而百乐齐鸣,万籁俱作,最后剩下一点回响和余音绕梁。
  “没关系的,梨落……”道林柔声安慰着。“我会……”
  他想起在南来的路上遇到过一只冻僵的野兔,微微颤抖着,目光无神。
  于是把它拥在怀里,轻抚它的背。那手感真的很冷。它过一会似乎复苏过来。
  自己是不愿意与动物太过亲近的。从小的时候,就觉得动物们有它自己的生活,身为人,身为“地球的阿达民”,还是不要打搅它们的好。于是任它自己决定去留——
  它便就那么走掉了,如今大概已经在冰天雪地里,不知魂归何处了。
  眼前的这个人呢?
  勿论。她如今正处在“人生无家别”的境地里。
  六合之内,更谁相依?
  道林把她拥在怀里。她没有拒绝——或者已经在心里拒绝。
  引擎的声音先是怒吟,继而低回。车轮缓缓开动。

  道林拥着梨落,不觉也黯然起来:
  “千里未知投足处,故国无家泪欲垂。”
  “我们有投足处的。”嘉树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茫茫。

将辞逆旅
  道林从这天早晨一直在旅店门口驻足企望,等待到中午。元晓、平之便乘此机会到市场上去买些消耗品。梨落无事可做,只好陪着他等。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黑色大衣出现在街角时,道林微微一笑。
  “道林……。”
  “嗯?”仍然是一脸招牌式的笑容。
  “我待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呃,没有啊?”
  “那我这一去不回的,你就没有一两句话送我?”
  “尺八(Kinohachi)。”

  前日夜间。
  “到地方了。”嘉树打开门下车。
  “……真是冷笑话,我还以为你说‘投足处’有什么深远寓意呢。”
  “我不像你那么酸。”
  山道间有平地,有平地则往往有城镇。这个镇子不大,但旅馆还颇为舒服。他们把车停在远处,梨落有点纳闷,但这毕竟是小节,不需要太关心。而且此时的自己心乱如麻,更没有关心的兴趣。
  走进大门,平之一个人到服务台订房间,顺便同服务员闲聊起来。服务员坚称“房价本身没涨”,但食水因为道路结冰难行,都涨了价,所以房价中的“服务费”上涨了。
  梨落想拉道林的衣袖,却发现他长长的衣袂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绕在手臂上,看起来变成很普通的衣服了。她察觉到不对劲:“那个……”
  道林忙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平之拿着钥匙过来。
  “好了,你们女生一间,我和晓哥一间,嘉树你一个人一间。”
  梨落没反应过来,还木在那里,道林牵起她的手就往楼上去。她努力要挣脱,却又不敢太声张,小脸急得通红的。道林连回头望一眼也没有,径直由服务员领着一同上楼去。

  房门一关,道林打开袖子上的两个暗扣,一甩手臂,广袖又铺散下来。
  “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带着猜疑,好像初生的小鹿见到一条从未谋面的野兽的眼神。
  道林苦笑着摇摇头。“……我们的装备啊,车啊都太打眼了,逃难途中这是非常不安全的——很容易吸引图谋不轨的人。为了隐藏身份,我只好屈为女儿身啰~”说着拢一拢头发,微微侧身,低眉垂眼。——“你看像不像……?”

  ……像倒是像。
  房间的灯光和窗外微妙的光线,给道林白皙的脸罩上一层似有若无的奶[x],又有着些许苹果肉的润泽。乌黑的长发直直垂下,同样包裹着一层淡淡的昏色。明明额头和脸颊都全然露在外面,却偏偏有如一片乌黑的面纱遮住其中的神秘。细瘦的手臂交握在腹前,发梢搭在手臂上顺势流下。双眼略带无力感地似微阖又轻启着,长长的睫毛同样低垂。
  ……他真的很漂亮。梨落只想得出这个最直接的词汇。
  “怎么样?像不像?”道林忽然一下恢复原状了,让梨落有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答。

  房间倒还整洁,就是席梦思有点硬,不过相对于前几天睡在车里来讲,已经好得太多了。
再加上还有热水澡可以洗——梨落从来没觉得洗澡是如此珍贵又奢侈的享受。但是道林微笑着说为了让头发尽快风干,他要早点洗。这是没理由拒绝的请求。但是作为补偿,自己还是在浴室里好好地磨了四十多分钟。
  等自己也出了浴室,道林却不在屋里,房间显得很空。于是头发湿湿的就出了房门。
  四下一看,原来他一直站在走廊尽头窗口前,任冷风拉动沉重的沾湿的发绺。
  梨落慢慢走过去,“不会着凉吗……?”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这个人明明用近乎拐骗的手法把自己带到这里来——还是要关心他吗?
  道林笑一笑,用手拢一拢长发,慢慢踱过她身边。
  “谢谢你。”他俯下身来,悄声微语。她却不知道什么事情让道林的情绪突然扭转了——一琢磨,觉得道林是个很富诗情的人,所以也许是又对什么东西触目伤怀了吧。毕竟,他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这样一想起来,觉得他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梨落坐在床上发呆,出神地看着桌前的道林。道林面前摆着一本书,微微转过脸来,余光看着她。
  “不睡觉吗?”道林开口了。梨落摇摇头,唔唔地不知回答什么好。
  “呃呵,”一个笑声,“放心睡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又是一个道林风格的玩笑……其实自己放在心里的完全不是这个,但为了应景,也很轻松的摆了一个笑容,躺了下去。但眼睛仍盯着桌前的他。
  他放下书,搬出一个奇怪的铜青蛙压在软软薄薄的书页上。梨落觉得那个青蛙的造型很滑稽。不禁开口,“那是什么啊?”
  道林一愣,接着又浅浅地笑着解释。“这个叫镇纸,是以前的人看纸质书籍或者写字的时候用来压住纸的。”
  “以前看纸书有这么麻烦吗?”
  “是的,但是我不怕麻烦,而且很喜欢。”
  “……学校老师说印那个,每年都要用很多木材的,对土地也不好……我们学校都尽量不用纸质的练习本……”
  “嗯——”道林靠在椅背上,眼睛又成了两弯新月。“但是这是爱好嘛。你看现在汽车自动波技术发达得很,完全可以彻底代替手动排挡,但是为什么还是有很多人喜欢开手动档的车呢?就是为了体验那种驾驭的快感。我喜欢看纸质书,在纸上写东西,也是一样——喜欢纸的感觉。”
  “好奇怪的说法。”
  “等你以后长大了——”道林故意把最后三个字拖长,恶作剧的氛围油然而生。“就会知道的吧!”但突然又长叹出一口气,头向后拗过去,吹散了热络起来的空气。
  “你以后,也会有这种放不下的感觉的。真的。”
  梨落应着声,点点头。
  接着他又掏出一节短短的木杖,靠近一头处有一圈切口。梨落还以为是把短刀,没想到,道林把短的一侧放在桌上,长的一截抽出来——是一支毛笔。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本子。
  他又转过头看看,接着又露出孩子般的狡黠的笑容,大概心里想说“没见过便携式毛笔吧?”之类的话。梨落又对他笑笑,这是两人今晚第二次的相视而笑。
  梨落很喜欢道林写字的姿态。手臂悬着,全身随着笔锋的运转,微微地、优雅地晃动,好像阳光中轻轻晃动的树,乍一看去像是不动,只有看地上树影与光斑的轻摇,才能觉察出那细微的风。但是这棵树又有点不太一样,慢慢地觉得不是“午阴嘉树”,而露出“寒风高木”的影子来,表情也变得怅然。
  于是躺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要跳下床,看看都写了什么。如果让道林说,这大概是“惜美”的情绪,而且女孩子本身也很有行动力,“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但道林嘴上似乎可以喜欢任何一型。
  梨落凑过头。

  “年月日 寓逆旅
  “予思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

  道林回头看到她,手竟定在那里不动,一个“人”字只写了一撇。脸上似乎惊惶起来。
  生死之类的话题,加上从未见过道林现出这样表情,让她也没来由地恐慌起来。“那个……怎么了吗……?”她潜意识里生怕道林会与这残酷的话题扯上关系,双手不觉又握在胸前了。
  道林一叹气,翻开旁边一个薄薄的黑盖子。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嘉树的电脑拿过来了。打开一个窗口,大概是某个即时信息软件,道林选中长篇大论中间一句话。
  汉字和假名混用,梨落也大概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十月廿三日に橘好古殿物故す……”
  “好古殿就是橘好古先生,是嘉树的爷爷。”道林补充说。
  梨落看着这些字,感觉有点模糊,但不祥的感觉已经笼罩着她,再三犹豫终于问出了:“这到底是什么……”
  “他爷爷去世了。”
  不祥的感觉终于成真了。
  但是梨落细想来,这消息可能,也许,应该不需要对嘉树隐瞒——他似乎不为万事所动,永远那么波澜不惊。况且这个消息从日本直接寄来,为的就是给他看到才对。
  道林急急地呼吸了一口,“我怕他看了这个,又会回日本去。”
  什么?为什么?梨落又不能明白了。

又将辞逆旅
  “那我这一去不回的,你就没有一两句话送我?”
  “尺八(Kinohachi)。”

  梨落从二楼的窗户里,看到嘉树捧出一个油纸包裹,似乎是个长长的匣子。他随后就地跪下,恭恭敬敬地把匣子摆在面前,拆开油纸。道林也跟着跪下来,正襟危坐。两人丝毫不顾雪地的冰冷。
  嘉树把匣子打开一个小口,似乎给里面的东西验明正身。然后再缓缓合上,仔细包好。双手齐眉奉上,两人行礼如仪。

  “你还是……让他走了?”道林进得门来,梨落问。
  道林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床边上,拿出那个长长的黑包裹。等了许久。
  “他要走,我拦不住的。”梨落隐约听出话里有哭腔——但不是那么明显。如果再让道林来说,就是“霜刃匣中鸣”那种微微的颤动。
  他一手抓住布包,似乎犹豫着要不要打开它。最终还是没有,只是拉开一个小口子,把油纸包塞了进去,又来回捆了三圈,彻底固定住,才慢慢放下,长出一口气。
  一回头,梨落仍然看着他。两人对视着,道林长发遮掩的半张脸还是作出一副浅笑,只是这一回眉眼都低了下去。
  “这两个,应该要在一起。”他抚摸着身前不为人知的宝物。
  “那个……那个大的,是什么?”
  “琴。”语调沉稳,似乎已经恢复如常。
  “琴,就是……那个,很像古筝的那个吗?……古琴吗?”
  “是的,”语调虽然回复,但却有些气息不定,“琴,七弦,筝二十一弦。”
  等了很久,也没有下文。梨落慢慢地退出房间去了,轻轻地把门为他掩上。平之和元晓正好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好买来的大包小包,出来就推道林的门。梨落不想让他们进去,但已经慢一步了。她不太敢跟进去,只是站在门外谛听。
  “你们也不用多管我了,要回去也可以现在就走。”
  要回去?他们也要回哪里去吗?!梨落心里一悬,连忙冲进了房间里。
  “我们陪你到成邑,”是元晓。“到时候我们再坐飞机走。”

  ……车轮再度在山道上行进,接着就到了沿着大江的公路。
  道林坐在梨落的左边,面前的架子上电脑打开着。
  他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告诉梨落说,自己是个有家无乡的人——曾经叫做“云中”的地方,改掉了名字以后,成了著名的煤矿业基地,但在煤矿采尽后,人们便留下污浊的空气和裸露的山岩纷纷出走了。他还记得跟着叔叔嫂嫂离开那天,日头毒得吓人。
  在古都平安京结识了嘉树以后,祖父橘好古便成了他们两人的汉文老师。学诗,学礼,学字;读书,读画,读音。异国他乡的老者,却带他回到了自出生就阔别的故乡。他记起来,有一回学着“自行束脩以上”的典故,送了一块腊肉给好古先生。即算作为“拜师礼”早就过了时间,老人家还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大喜之下全然不顾斯文扫地的危险了。

  但他一直没见过嘉树的父母。这一点上他说,嘉树是个有乡无家的人。
  嘉树的父亲橘风,人如其名,无拘无束、不羁不挂,乃至玩世不恭。本来,橘氏这一支族人数百年来致力于汉文学研究,大师辈出。橘风身为独子,却拒绝沿袭祖宗的生活方式,同当时大批年轻人一起,离开族人聚居的故土,越海前往美国,此后两个不同女性分别育有一子一女。好古得知自己已经有一个孙子的消息后,不顾年高体迈,亲自赴美将孙子接走抚养。——那一年嘉树六岁,也就是道林离开故乡的年龄。
  “橘家就像一所大学宫,我父亲是其中一个厌弃了,想要叛离的学生。
  “但是走了几十年,才发现自己只是逃了一阵学,最后自己的血肉,还是回到了老地方。”

  “嘉树是要回家的。”道林冷不丁冒出一句。
  “大家都在回家的时候,他偏要离开家来这里。
  “大家都在离家的时候,他一定要回家的。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后皇嘉树,橘徕服兮。”道林想要吟唱,但他的胸口好像充塞了,唱出的声音带着沙哑,些许柔弱,胸中有气却不能接续,就好像——梨落说不出来。
  ——如果是道林说,那就像不懂尺八的人吹出来的,令人不觉捂耳的凄厉啸音。

  昨天离开的时候道林把前一天晚上的日记补完了,梨落不知道。
  “年月日 寓逆旅
  “予思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橘子……”写出这个词的时候,他偷偷地笑了一声。那笑里是不是暗藏着泪,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仍然顺畅地,换了一种执笔法,接着写完了两行字:

  “……橘子、将に逆旅之舘を辭し(橘子将辞逆旅之馆)
  “永しへに本宅に歸らんとす(永归于本宅)”


又一片孤城
  过了几天,收音机里传来三十度纬线以北全部撤离的消息。
  当然,还有许多号召东亚人民齐心协力抵御天灾的感人话语。
  “还天灾呢,这都不够叫人祸?”平之似乎代替了嘉树的角色,第一个开始表达自己的不屑。
  “这能怪亚联吗。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地方躲。”元晓开车时从来目不斜视——梨落一次也没见过他在驾驶时把视线离开路上。
  梨落以前就想要问,他们往成邑的山里开,到底有什么打算。因为他们一路上似乎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大概有什么秘密,又没敢开口问。——说起有没有地方躲,他们倒是要躲到哪里去?这一次终于有点忍不住了。
  道林笑着,用了他一如既往的娓娓道来的方式:“你知道,有句古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但我们往往自大,尤其在年轻气盛的时候……”
  用这样的方法讲述,意思是让她做好准备了解一个大秘密。梨落已经熟悉了这一套。

  三十年前美国尝试“太阳伞计划”,用飞船携带巨大的反光板浮游在地球与太阳之间,以期缓解全球变暖趋势。那时最先意识到危机的人,是一批人称“生存狂”的群体。英特网将分散在亚洲各地的他们汇聚在一起,“生存会”就此诞生。  
  “创始人一位叫马谦足,一位叫南善载,”道林提到这些名字的时候声音里都带着崇敬,“后来由富商陈八尺先生出资,在‘中国的大后方’成邑附近的山里挑了个县城,建了个‘大型仓储式超市’。名为超市,实为临时避难所,还开挖了地下掩体,里面的物资大概可以供一百人生存十年。还有地下温室可以种植作物自给自足,我们这回就带来了很多绿色革命前原生作物的种子。”接着特意打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厚厚的海绵垫之间有许多小玻璃瓶。“里面充的都是氮气,种子可以保存很久。”
  “如果这次气候灾害就这么结束,我们可以在地下掩体里过几年暖活、舒坦、有新鲜小菜吃的日子;如果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我们就可能变成仅剩的文明的种子。”
  “对了,给你这个,”道林拿出一个小糖盒子。“这是个人生存装备包,简称PSK。是生存会的标准装备。就算我们散了,里面的物资可以让你自己生存下来。靠近一点,我给你看一段教学片。”

  汽车这时候拐出一个小土坡,元晓遥遥望着暮色与霜冻之中的远方,“看见成邑了。”
  道林从没有料到这个温暖的“天府之国”也有封在冰雪中的一天,灰白灰白的城市让人看了心里一沉。
  英特网还是存在的——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会是有效的沟通途径。成邑的人们有些据守故土,相信四围的高山可以抵御北来的寒风;还有些人——多是年轻力壮的人,辞别几百年祖辈生存的故土,登上了南去的火车。他可以想见市内凄惶的氛围了。
  “怎么样,道林?”元晓又开口,“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元晓的妻子儿女都移民到了南半球——那些印象中很温暖的地方。他必须陪着他们。“我有家有室上有老母下有幼子,难道可以一个人躲在地底下过安乐日子吗?随便怎样,我是要跟着去的。送你到这里只是完成生存会员的责任。”
  平之的亲族都留在越南。“我要回去,”他说,“那里接受那么多难民,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的老家,我不去帮忙还等谁去?”
  道林于是又只好喟然长叹,自己如何的没有故乡可回。接着又慢慢在黑布的长包裹上摩挲着。

  “你不吟诗送友人吗?”两人准备徒步进城,把车留给剩下的两人。
  道林微微低着头,闭了眼——直垂的万千丝里,不知藏了些什么样的诗句。他睁开眼,走过了两人,对着霜冻里的城市高歌起来:
  “江流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这声音里少了送别嘉树后的凄切,却多了一种旷达。——他可能在心里觉得两位友人的离开是值得祝愿的事情——甚至有一点点欣羡。
  “——杨柳春风呵——
  “不度剑门关——!”


又北风其凉
  “如果核战真的爆发,那个破避难所也是挡不住核弹直击的,但是附近都侦查好了,没有什么重要的军事目标。只有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那可太大了,停几十架飞机没有问题——他们现在居然用来放储备米!”道林于车似乎不如元晓熟稔,而且连日奔波让他看起来有点疲累。梨落怕他疲劳失神,于是一直让他说着话——她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或者说,自己的本心不过是想让他多说一点,不要把话全都憋在心里而已。她固执地觉得道林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地讲述时,一定是比寂然索居要开心的。
  “其实嘉树本来就没资格进那个洞。”
  什么?

  “道林,我现在很怀疑自己了。”
  这是他们坐在梨落的宿舍楼下对饮咖啡和茶时的对话。
  “我很怀疑自己,为什么当初非要念理系,非要选自然科学专业。你看看那帮美国人,科学搞到极致就做出这种东西来!……”
  “你这不是怀疑自己,”道林的手在瓷茶杯上摩挲着。茶很烫,杯子却暖暖的。“你其实还是在怀疑科学。”
  “给我记住,对科学持怀疑态度的人,没资格进入生存会。世上万物总有走弯路的时候。”

  山里的温度比平原上要低,空中又微微地飘起了雪。山风很刺人,好在有坚固的车保护着他们。
  刚才道林吩咐打开的无线电里,突然传来了沙沙的电流声。
  “长短长短长长短,短短长长短短长。就是他了!”道林轻轻数着那似有若无的声响,忽然一把抓过无线电听筒。
  "Err... Coming in Sonic Chat, this is November-Juliet, d'ya copy?" 梨落想起道林说过,语言是有性别的。他说英语的时候,显得比说日语时有阳刚气得多。而且“呃…”地一节发语,让人觉得他说的话句句都是深思熟虑的产物——很有魄力。对方回了话,道林爽朗的笑声中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November-Juliet briefing, I have one SC member plus one, over."

  目标近在咫尺。梨落专心地把教学片看完。
  “亚洲人不容易。”道林又有感慨生发了。
  “快四百年了,一直向西方文明俯首称臣。什么都是西方的好:科学、技术、哲学……音乐、美术、语言、文字、思维方式……哈,你们现在学的英文比我那时候还要难!想想看,像你这样的高中生,一辈子没听过自己家的音乐,那可不在少数。”梨落赧然地笑笑,他也释然地笑。“你要知道哇,一种风格的音乐听得多,思维方式自然就会往那边靠。慢慢地全世界就会变得一模一样了,在我这种人眼里看来,那就没什么大意思了……”
  说着,轻轻地把头往后靠了靠。
  “几十年时间,好不容易把离心离德的几个国家联合起来了,却又碰上这样的事情,看来还有很长时间要藏着呢。——
  “不过没关系,”微微吐了一口气,“蛰伏几百载了,这一代人的时间也不嫌长。我们能忍。”宽慰的语调,不知抒写的是不是旷达的心境。

  “嗯……道林,我有件事情要问。”
  “哦?”
  “你,那把琴,你会弹吗?”
  “……能弹。但是我现在是不会弹了,那把琴——是唐朝开元年间传下来的仲尼式,生来不能奏乱世之音。‘乱世之音怨以怒’,我不能让它奏那种音乐。”
  “……啊,我本来……”
  “本来?”
  “本来想问,你能不能,教我弹——”
  道林猛然间转过头来看着她,梨落突然一受骇,以为犯了什么禁忌,连忙噤声。却看见他眼睛里有着奇异的光。道林接着又急忙把头扭回前方,嘴却张开着不能言语——接着方向盘又抖动起来,要不是仍在驾车,他大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意思。他一直不回答,一直不回答,结果车在山道上越开越急忽然“砰”地一声爆了胎。道林苦笑着说懒得再自己换,电告地下掩体让他们派车出来接。两人下了车向前观望着。

  北风其凉。雪色云色茫茫之中,道林收紧了袖口;见梨落的围巾没有围,又帮她从车里拿出来戴好。
  他站在她身后,一边轻轻在粉颈上绕着圈,突然开口:“你还是学筝吧。”
  好啊,可是……为什么?
  “筝易学,琴不易学。琴是贵族乐器,演奏技法相当难;初学一首曲子,打谱就要一年。筝既简单,也容易出成果,深究起来也有很多可研究的……”他散乱地说着各种理由——
  “而且,”道林把围巾围好,又在后颈上来回抚摸按实了一遍。接着微微低下头去,几乎贴到她的耳根,微声道:
  筝这个东西,从古以来女*得最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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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01 | 编辑
抱歉LZ我连看都没看你的"大作",纯支持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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